你覺得我會怕嗎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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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覺得我會怕嗎？
小男孩說得很認真。
幼年溫時也聽到後, 卻突然“噗嗤”笑出聲。
他臉上露出些小得意的表情，一把攬過小男孩的肩，十分倨傲道：“餵, 你也不看看我是誰？你覺得我會怕他們嗎？”
小男孩被他摟得喘不過氣，瘦弱的臉頰上逐漸泛著淡淡的紅色。
他似乎從未與人這麽親密接觸過，全身上下都寫滿了無措。
直到幼年溫時也皺眉催促。
他才捏著衣袍道：“不...不怕。”
“那不就行了，我都不怕他們, 他們怎麽可能會欺負我？”幼年溫時也挑眉道：“就算要欺負，那也是本小宗主欺負他們！”
小男孩低下頭, 忍不住小聲嘟囔道：“可是他們很厲害, 人很多, 打人還很疼...”
“人多又怎樣？”幼年溫時也努了努嘴，“我祖父可是桃源宗的老宗主，他們要是敢欺負你，我就讓整個桃源鎮的人都幫你欺負回去！還放小白狗咬他們, 把他們咬得哇哇亂叫，屁股開花！”
幼年溫時也說這話時, 表情都跟著用力, 看著很是生動活潑。
小男孩忍不住彎著眼睛笑起來。
幼年溫時也見他笑，立馬道：“你要是還氣不過，我就用黑麻袋把他們捆起來, 讓你狠狠打一頓洩憤，保管他們以後看見你就嚇得屁滾尿流！”
小男孩卻看著他的眼睛道：“溫時也，你人真好。”
幼年溫時也摸了摸鼻子，臉上難得染上一點紅暈。
語氣有些生硬道：“還...還行吧, 我本來就很好。”
小男孩再次笑出聲。
可過了會，他又突然情緒低落起來, 低聲道：“可是他們...他們還說我手背上黑色印記醜陋，是不好的象征，會讓身邊的人都倒黴，說只要一日我露出這黑色印記，在乎我的人都會離開我。”
幼年溫時也輕輕扯了一下他的頭發，氣呼呼道：“這種騙小孩的話你都相信啊？”
他明明自己就是個小孩，數落起別人來倒十分理所當然。
“你看看，祖父還常常說我整日偷雞摸狗，總有一天稷神會把我抓到天上去做苦力，你看我都從來不相信呢。”
小男孩低著頭，“那不一樣...”
“怎麽不一樣？”幼年溫時也一臉不屑道：“總不都是些騙小孩的話，也就只有你這種傻乎乎的小孩才會相信。”
他又恨鐵不成鋼道：“但是你不用擔心，既然你是我的弟弟，我自然會保護好你，不讓別人欺負你，更不可能會離開你。”
“為什麽？”小男孩問道，眼裏有些許亮晶晶的光芒。
“為什麽？”幼年溫時也一臉你在說什麽廢話的表情，道：“因為祖父說過，我們是兄弟，既然是兄弟，那就要一起攙扶著長大。”
“你知道什麽是兄弟嗎？”
小男孩搖了搖頭，“我...我從來沒有過兄弟...”
“你哪裏沒有？我不就是你哥哥嗎？”溫時也不滿地叉著腰。
“祖父說，兄弟是這世界上除了父母，與我關系最親近的人。祖父還說，兄弟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，還要在對方被欺負時挺身而出，不離不棄，絕不許做出背叛對方自己落荒而逃的事。”
小男孩擡頭看著他，墨色瞳孔裏似乎有星光在湧動。
他喃喃地重覆道：“兄弟...要在對方被欺負時挺身而出...不許背叛……不許落荒而逃……”
幼年溫時也小大人似地點了點頭，高聲道：“對啊，算你小子有點悟性。”
“我們要一起長大，一起成為很厲害的人，你知道嗎？”
“所以啊，你不用擔心，我會一直陪著你，不會離開你的。”
“你手上的黑色印記也不用遮住，要是以後有誰對你指指點點，我都會幫你打回去！”
……
稚嫩的話語在溫時也耳邊緩緩流轉，他鼻尖倏然發酸。
那些孩子氣的許諾，就好像遠處被敲響的鐘聲，久久縈繞在他耳邊，怎麽都無法散去。
可下一瞬，腦海裏場景一轉，耳邊又傳來寥寥水聲，清脆明亮的少年聲和風聲一起響起。
“溫時也，你怎麽又來這處坐著啦？等會雲姨看見，又要臭罵你一頓啦。”
十五六歲的少年坐在碼頭上，輕柔的水草在他足尖滑過。
他雙手向後撐著，嘴上還叼著一根狗尾巴草，擡頭望著天邊。
那裏終年佇立著一座看不見盡頭的青山，將桃源鎮層層圍繞住，不許外人窺見它的容貌，更不許裏面的人出去。
“哼，我才不怕她。”少年時期的溫時也道。
“每次你都這樣說。”開頭說話的少年道。
他身著青色衣袍，斯文清秀。
見溫時也沒有要起身的意思，他將衣袍撩起，坐在溫時也身邊，手上還緊緊攏著衣袍，生怕它落入水中。
隨後，也跟著溫時也一起望著天邊的青山，道：“外面的世界真有那麽好麽？”
“當然好啦，否則外面的世界為什麽會有那麽多有意思的人呢？”少年溫時也桃花眼微微泛著興奮的光，轉頭對著身邊的青衣少年，道：“前幾天我給你找得人間話本，你看了沒？”
少年低下頭，輕聲道：“看了。”
“怎麽樣？好看吧？”溫時也挑了挑眉，激動道：“你說那些外面的人要有怎樣的奇思妙想，才能畫出那麽美的畫作。”
“他們吃飯的碟子都好精美，還有很多亮晶晶的珍珠和裝飾品，我最喜歡收集這些小玩意了。”
“他們住得地方還大得有命，什麽酒館都有。”
“不像桃源鎮，小小的，只有那一家酒館，見得人也都是那幾個，每天發生的都是差不多的事，不是劉嬸家的雞被偷了，就是春姨家的鴨被吃了。”
少年溫時也說完，托著腮，長長地嘆了口氣。
“不好嗎？”青衣少年低聲道：“我覺得……這樣已經很好了。”
“哼，你就是太容易滿足了。”少年溫時也皺眉道：“若是一輩子都呆在這小小的桃源鎮裏，我的人生才是真的無望。”
“也不知道祖父定了個什麽奇怪規矩，竟然不允許我們離開桃源鎮一步，真是太離譜了。”
青衣少年道：“或許祖父是在保護我們。”
“溫時也，你不知道，外面的世界可是很危險的。若是一個不小心，惹到不該惹的人，很有可能你本擁有的幸福，也會從指尖溜走。”
青衣少年說完，捏緊了手裏的青色衣袍。
好像這幹凈而又面料昂貴的衣袍就是他手中緊緊攥著的幸福一樣。
少年溫時也道：“可是人活著就該這麽畏手畏腳的嗎？我的人生還有很多希望，若是什麽都怕，還怎麽幹大事？”
“話本裏的那些俠士，他們自由自在，無拘無束，斬妖除魔，受盡世人敬仰。”
“我們學了那麽多術法，就要在這桃源鎮裏荒廢一輩子嗎？我不想成為那樣的人。”
“我想成為的人，那必是像話本裏的俠士一樣，閃閃發光，活得酣暢淋漓。”
少年溫時也眼裏泛著渴望的光，仿佛整顆心都已經飛出了這個小小的桃源鎮。
青衣少年卻始終緊緊攥著衣袍，“可是祖父，雲姨，溫叔肯定不會同意的。”
“哼，我都十五歲了，是個大人了，做事難道還需要他們的同意嗎？”
青衣少年低著頭，看著湖水蕩起一圈一圈漣漪，很久沒再說話。
少年溫時也嘆了口氣道：“好啦，我知道你害怕，你不去也沒關系啊。”
“每個人的選擇都不同，你可以繼續留在桃源鎮，祖父肯定也舍不得你。”
“但是，我是要做大事的人，娘親說過做大事者不拘小節，不能被這些區區兒女情長所困擾——”
可他話未說完，遠處突然傳來一道尖銳女聲。
“好啊！溫時也！讓你今日做得事是一件也不做，整日跑來這偷玩。還做大事者不拘小節，你看看你，是做大事的人嗎？”
少年溫時也被嚇得跳起，雙手背在身後，對著面前長相溫柔昳麗，語氣卻極為兇悍的女人訕訕笑著——
“娘親……”
他動作很快。
沒註意到，坐在他身邊的青衣少年聽到他的話後，臉上的神色有多麽失落。
“你還有臉叫我一聲娘親，溫時也，這桃源鎮你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吧？”雲冉罵罵咧咧道。
在外人面前，她溫柔體貼，善解人意，氣質長相都遠近聞名，是出了名的溫婉美女。
可一對上她這便宜兒子，就能把她氣得頭頂冒煙。
“我哪敢呀，娘親。”少年溫時也笑嘻嘻道：“阿也這就去把今日沒幹完的活全部幹完。”
說著，他轉身就要溜走，卻被雲冉一把拽住，“怎麽？現在都學會轉移話題了？”
“我沒有啊。”少年溫時也佯裝無辜道。
“那娘問你的問題，你為什麽不回答？”
少年溫時也嘆了口氣，看著眼前的女人，知道肯定逃不過去。
正要開口回答。
青衣少年突然站起身，恭恭敬敬道：“雲姨。”
雲冉臉上的神色頓時和緩幾分，有些懊惱地拍了拍自己的頭，喜顏悅色道：“小桑，你看雲姨都被阿也氣糊塗了，都沒看見你也在這，祖父給你交代的事都辦完啦？”
“辦完啦，雲姨。”被喚“小桑”的青衣少年乖巧懂事，笑道：“阿也就隨便說說，雲姨不要多跟他計較。”
“他隨便說說？我看他滿腦子都想著出去，不是嫌桃源鎮小，就是嫌桃源鎮破。”雲冉捏著少年溫時也的耳朵，“你瞧瞧，你怎麽就不能跟小桑多學學，你們兩個同樣都跟著祖父修行，你就一點沒學到小桑的穩重！”
“哎喲……娘，別揪了，別揪了，我耳朵都要被你揪掉了。”
雲冉又罵罵咧咧了幾句。
小桑道：“雲姨，阿也會想清楚的，他已經長大了。”
雲冉道：“小桑，你別替阿也說話，就是我們跟祖父都太慣著他了，才把他慣出這麽一個想一出是一出的性格。”
少年溫時也嚷嚷道：“哪有！我沒有想一出是一出！我以後是要當大英雄的！”
“大英雄？”雲冉笑道：“你見過有哪個大英雄整日被自己氣得哭鼻子的？”
少年溫時也仿佛被踩到軟肋，氣急敗壞道：“娘親！我那是生理反應！不是哭鼻子！”
雲冉道：“那大英雄整日連祖父分配的活都幹不完，還要讓小桑去幫你做？”
少年溫時也滯住。
小桑立馬道：“是我願意做的。”
少年溫時也道：“娘，是小桑要做的。”
雲冉氣得又掐了少年溫時也一把，道：“你幼時跟祖父剛把小桑帶回來時，你當時怎麽跟我說的？”
“你信誓旦旦的跟我說，你有個弟弟了，以後在桃源鎮再也不會孤獨了。”
“可你看看，你有做哥哥的樣子嗎？”
少年溫時也努了努嘴，“我怎麽沒有做哥哥的樣子了？娘，我把桃源鎮要欺負小桑的人都打跑了，我這難道不是哥哥做得嗎？”
雲冉氣不打一處來。
少年溫時也又道：“我想當大英雄，也是因為想保護好小桑，因為我是小桑的哥哥。”
“我還要保護好娘，爹，還要保護好祖父！”
“你們都是我最愛的人。”
他一邊說，一邊露出甜甜的笑。
這樣的笑，實在讓人很難拒絕。
雲冉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，可臉上的神情分明是開心的。
她道：“你伶牙利嘴，娘如今是怎麽都說不贏你了，但是離開桃源鎮這事，你想都別想。”
少年溫時也嚷嚷了幾句，但又實在拗不過娘親，只得懨懨道：“好吧，好吧，我知道了。”
雲冉睨了他一眼，又看著小桑道：“小桑，你手臂是受傷了嗎？怎麽一直緊緊抱著衣袍？”
少年溫時也聞言，看過去。
只見小桑側身站著，長長的衣袍蓋在他左手臂上，他又用右手臂蓋在那衣袍上，似乎在藏著什麽東西，又似乎受傷了。
小桑搖了搖頭，往後退了兩步，“雲姨，我沒事。”
見他不想說，雲冉沒再追問。
反而對少年溫時也道：“阿也，你好好照顧好小桑，不許欺負他。”
“宗門裏有點事，娘先去忙了，你等會也趕緊去找祖父，把今日的活給幹了。”
“記住！不許又推給小桑做。”
少年溫時也連聲答應，好聲好氣地把雲冉哄走。
雲冉一走，他就立即恢覆成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，雙手抱胸，嘴上叼著根狗尾巴草。
挑眉看著小桑道：“娘走了，你說說吧，你抱著這衣袍到底是為什麽？”
小桑卻沒回答他這個問題。
反而問道：“溫時也，剛剛你答應雲姨，說不會再想離開桃源鎮的事，是真的嗎？”
“害！小桑，什麽時候你這麽傻了啊？”少年溫時也放下手臂，用狗尾巴草輕輕打了小桑腦門一下，“我這只是暫時堵住她的嘴，不然總嘮叨個沒完，我煩都快被煩死了。”
小桑咬著唇，“可你這是說謊啊，祖父說過，我們不許撒謊的。”
“我這怎麽是撒謊了？我這是善意的謊言，你懂不懂？”少年溫時也理直氣壯道：“等我以後離開桃源鎮，成為凡間人見人愛的大英雄，娘親肯定會為我自豪的。”
小桑低著頭，久久沒再說話。
少年溫時也卻一把拽住他的手，把他緊緊捂著衣擺的手拉了下來，皺眉道：“傷得很重嗎？”
小桑卻搖了搖頭。
他低頭看著那塊垂在身側的衣袍，由原本的淡青色變成了很深的青色。
少年溫時也註意到他的視線，也垂下眸子去看，“這是怎麽了？”
小桑道：“濕了。”
“濕了？”少年溫時也不解道。
小桑道：“嗯，剛剛起身時，不小心落在了水裏。”
“哎呀，不就是衣服濕了嗎？你怎麽這麽一副沮喪的神情？”
小桑低著頭，沒再說話。
“小桑，我最不喜歡你這樣啦，你要是很喜歡這件衣服，晾幹不就行了？你若是有潔癖，我再重新給你買一件。”
“不一樣。”小桑搖頭道。
“怎麽不一樣？”少年溫時也道：“你呀，就是容易想太多。”
“我現在就帶你去買一件，你別再皺著眉了。”
小桑卻沒動，無論溫少年時也怎麽拉，他都站在原地。
少年溫時也有些不耐地回頭。
只見小桑站在一片水光春色裏，青色的衣袍好似柔軟的清風，一點點撫過湖邊的小草。
明明是少年溫時也記憶中熟悉的桃源鎮景致。
可他卻從小桑的身影裏，看出了幾分慌亂與不安。
“小桑？”少年溫時也喚道。
小桑捏緊拳頭，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。
“溫時也，我跟你一起離開吧。”
……
低沈的少年聲順著風，一點點飄進溫時也耳朵裏，而這句話卻仿佛什麽開關，讓溫時也的心臟突然刺痛起來，也讓他逐漸從回憶裏回過神。
碧綠的小草，清澈的湖水，遠處的青山，還有岸上兩個對望的少年，都一點點在他腦中消逝。
只是消逝之前，他聽見自己問：“為什麽？”
小桑低下頭，很輕地道：“因為你說過，我們要一起長大，一起修行啊。”
少年的聲音依然稚嫩，卻清脆明亮，是不摻雜一絲雜質的清澈。
溫時也仿佛能聞到湖邊那道清風混著小草的香味。
眼前似乎浮現出小桑有些靦腆的笑臉。
他痛苦地捂住腦袋，只感覺心臟一陣撕裂的痛。
那些他厭惡的桃源鎮景色，還有娘親嘮叨的話語，此刻都化成了能傷害他的利劍，全部朝他刺來。
小桑的回答更像魔咒一樣在他耳邊回響。
他猛地睜開雙眼。
看著昏暗隧道裏，在他面前痛苦掙紮，渾身上下都被包裹著嚴嚴實實的人。
顫抖著聲音喚了一句——
“小桑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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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男孩說得很認真。
幼年溫時也聽到後, 卻突然“噗嗤”笑出聲。
他臉上露出些小得意的表情，一把攬過小男孩的肩，十分倨傲道：“餵, 你也不看看我是誰？你覺得我會怕他們嗎？”
小男孩被他摟得喘不過氣，瘦弱的臉頰上逐漸泛著淡淡的紅色。
他似乎從未與人這麽親密接觸過，全身上下都寫滿了無措。
直到幼年溫時也皺眉催促。
他才捏著衣袍道：“不...不怕。”
“那不就行了，我都不怕他們, 他們怎麽可能會欺負我？”幼年溫時也挑眉道：“就算要欺負，那也是本小宗主欺負他們！”
小男孩低下頭, 忍不住小聲嘟囔道：“可是他們很厲害, 人很多, 打人還很疼...”
“人多又怎樣？”幼年溫時也努了努嘴，“我祖父可是桃源宗的老宗主，他們要是敢欺負你，我就讓整個桃源鎮的人都幫你欺負回去！還放小白狗咬他們, 把他們咬得哇哇亂叫，屁股開花！”
幼年溫時也說這話時, 表情都跟著用力, 看著很是生動活潑。
小男孩忍不住彎著眼睛笑起來。
幼年溫時也見他笑，立馬道：“你要是還氣不過，我就用黑麻袋把他們捆起來, 讓你狠狠打一頓洩憤，保管他們以後看見你就嚇得屁滾尿流！”
小男孩卻看著他的眼睛道：“溫時也，你人真好。”
幼年溫時也摸了摸鼻子，臉上難得染上一點紅暈。
語氣有些生硬道：“還...還行吧, 我本來就很好。”
小男孩再次笑出聲。
可過了會，他又突然情緒低落起來, 低聲道：“可是他們...他們還說我手背上黑色印記醜陋，是不好的象征，會讓身邊的人都倒黴，說只要一日我露出這黑色印記，在乎我的人都會離開我。”
幼年溫時也輕輕扯了一下他的頭發，氣呼呼道：“這種騙小孩的話你都相信啊？”
他明明自己就是個小孩，數落起別人來倒十分理所當然。
“你看看，祖父還常常說我整日偷雞摸狗，總有一天稷神會把我抓到天上去做苦力，你看我都從來不相信呢。”
小男孩低著頭，“那不一樣...”
“怎麽不一樣？”幼年溫時也一臉不屑道：“總不都是些騙小孩的話，也就只有你這種傻乎乎的小孩才會相信。”
他又恨鐵不成鋼道：“但是你不用擔心，既然你是我的弟弟，我自然會保護好你，不讓別人欺負你，更不可能會離開你。”
“為什麽？”小男孩問道，眼裏有些許亮晶晶的光芒。
“為什麽？”幼年溫時也一臉你在說什麽廢話的表情，道：“因為祖父說過，我們是兄弟，既然是兄弟，那就要一起攙扶著長大。”
“你知道什麽是兄弟嗎？”
小男孩搖了搖頭，“我...我從來沒有過兄弟...”
“你哪裏沒有？我不就是你哥哥嗎？”溫時也不滿地叉著腰。
“祖父說，兄弟是這世界上除了父母，與我關系最親近的人。祖父還說，兄弟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，還要在對方被欺負時挺身而出，不離不棄，絕不許做出背叛對方自己落荒而逃的事。”
小男孩擡頭看著他，墨色瞳孔裏似乎有星光在湧動。
他喃喃地重覆道：“兄弟...要在對方被欺負時挺身而出...不許背叛……不許落荒而逃……”
幼年溫時也小大人似地點了點頭，高聲道：“對啊，算你小子有點悟性。”
“我們要一起長大，一起成為很厲害的人，你知道嗎？”
“所以啊，你不用擔心，我會一直陪著你，不會離開你的。”
“你手上的黑色印記也不用遮住，要是以後有誰對你指指點點，我都會幫你打回去！”
……
稚嫩的話語在溫時也耳邊緩緩流轉，他鼻尖倏然發酸。
那些孩子氣的許諾，就好像遠處被敲響的鐘聲，久久縈繞在他耳邊，怎麽都無法散去。
可下一瞬，腦海裏場景一轉，耳邊又傳來寥寥水聲，清脆明亮的少年聲和風聲一起響起。
“溫時也，你怎麽又來這處坐著啦？等會雲姨看見，又要臭罵你一頓啦。”
十五六歲的少年坐在碼頭上，輕柔的水草在他足尖滑過。
他雙手向後撐著，嘴上還叼著一根狗尾巴草，擡頭望著天邊。
那裏終年佇立著一座看不見盡頭的青山，將桃源鎮層層圍繞住，不許外人窺見它的容貌，更不許裏面的人出去。
“哼，我才不怕她。”少年時期的溫時也道。
“每次你都這樣說。”開頭說話的少年道。
他身著青色衣袍，斯文清秀。
見溫時也沒有要起身的意思，他將衣袍撩起，坐在溫時也身邊，手上還緊緊攏著衣袍，生怕它落入水中。
隨後，也跟著溫時也一起望著天邊的青山，道：“外面的世界真有那麽好麽？”
“當然好啦，否則外面的世界為什麽會有那麽多有意思的人呢？”少年溫時也桃花眼微微泛著興奮的光，轉頭對著身邊的青衣少年，道：“前幾天我給你找得人間話本，你看了沒？”
少年低下頭，輕聲道：“看了。”
“怎麽樣？好看吧？”溫時也挑了挑眉，激動道：“你說那些外面的人要有怎樣的奇思妙想，才能畫出那麽美的畫作。”
“他們吃飯的碟子都好精美，還有很多亮晶晶的珍珠和裝飾品，我最喜歡收集這些小玩意了。”
“他們住得地方還大得有命，什麽酒館都有。”
“不像桃源鎮，小小的，只有那一家酒館，見得人也都是那幾個，每天發生的都是差不多的事，不是劉嬸家的雞被偷了，就是春姨家的鴨被吃了。”
少年溫時也說完，托著腮，長長地嘆了口氣。
“不好嗎？”青衣少年低聲道：“我覺得……這樣已經很好了。”
“哼，你就是太容易滿足了。”少年溫時也皺眉道：“若是一輩子都呆在這小小的桃源鎮裏，我的人生才是真的無望。”
“也不知道祖父定了個什麽奇怪規矩，竟然不允許我們離開桃源鎮一步，真是太離譜了。”
青衣少年道：“或許祖父是在保護我們。”
“溫時也，你不知道，外面的世界可是很危險的。若是一個不小心，惹到不該惹的人，很有可能你本擁有的幸福，也會從指尖溜走。”
青衣少年說完，捏緊了手裏的青色衣袍。
好像這幹凈而又面料昂貴的衣袍就是他手中緊緊攥著的幸福一樣。
少年溫時也道：“可是人活著就該這麽畏手畏腳的嗎？我的人生還有很多希望，若是什麽都怕，還怎麽幹大事？”
“話本裏的那些俠士，他們自由自在，無拘無束，斬妖除魔，受盡世人敬仰。”
“我們學了那麽多術法，就要在這桃源鎮裏荒廢一輩子嗎？我不想成為那樣的人。”
“我想成為的人，那必是像話本裏的俠士一樣，閃閃發光，活得酣暢淋漓。”
少年溫時也眼裏泛著渴望的光，仿佛整顆心都已經飛出了這個小小的桃源鎮。
青衣少年卻始終緊緊攥著衣袍，“可是祖父，雲姨，溫叔肯定不會同意的。”
“哼，我都十五歲了，是個大人了，做事難道還需要他們的同意嗎？”
青衣少年低著頭，看著湖水蕩起一圈一圈漣漪，很久沒再說話。
少年溫時也嘆了口氣道：“好啦，我知道你害怕，你不去也沒關系啊。”
“每個人的選擇都不同，你可以繼續留在桃源鎮，祖父肯定也舍不得你。”
“但是，我是要做大事的人，娘親說過做大事者不拘小節，不能被這些區區兒女情長所困擾——”
可他話未說完，遠處突然傳來一道尖銳女聲。
“好啊！溫時也！讓你今日做得事是一件也不做，整日跑來這偷玩。還做大事者不拘小節，你看看你，是做大事的人嗎？”
少年溫時也被嚇得跳起，雙手背在身後，對著面前長相溫柔昳麗，語氣卻極為兇悍的女人訕訕笑著——
“娘親……”
他動作很快。
沒註意到，坐在他身邊的青衣少年聽到他的話後，臉上的神色有多麽失落。
“你還有臉叫我一聲娘親，溫時也，這桃源鎮你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吧？”雲冉罵罵咧咧道。
在外人面前，她溫柔體貼，善解人意，氣質長相都遠近聞名，是出了名的溫婉美女。
可一對上她這便宜兒子，就能把她氣得頭頂冒煙。
“我哪敢呀，娘親。”少年溫時也笑嘻嘻道：“阿也這就去把今日沒幹完的活全部幹完。”
說著，他轉身就要溜走，卻被雲冉一把拽住，“怎麽？現在都學會轉移話題了？”
“我沒有啊。”少年溫時也佯裝無辜道。
“那娘問你的問題，你為什麽不回答？”
少年溫時也嘆了口氣，看著眼前的女人，知道肯定逃不過去。
正要開口回答。
青衣少年突然站起身，恭恭敬敬道：“雲姨。”
雲冉臉上的神色頓時和緩幾分，有些懊惱地拍了拍自己的頭，喜顏悅色道：“小桑，你看雲姨都被阿也氣糊塗了，都沒看見你也在這，祖父給你交代的事都辦完啦？”
“辦完啦，雲姨。”被喚“小桑”的青衣少年乖巧懂事，笑道：“阿也就隨便說說，雲姨不要多跟他計較。”
“他隨便說說？我看他滿腦子都想著出去，不是嫌桃源鎮小，就是嫌桃源鎮破。”雲冉捏著少年溫時也的耳朵，“你瞧瞧，你怎麽就不能跟小桑多學學，你們兩個同樣都跟著祖父修行，你就一點沒學到小桑的穩重！”
“哎喲……娘，別揪了，別揪了，我耳朵都要被你揪掉了。”
雲冉又罵罵咧咧了幾句。
小桑道：“雲姨，阿也會想清楚的，他已經長大了。”
雲冉道：“小桑，你別替阿也說話，就是我們跟祖父都太慣著他了，才把他慣出這麽一個想一出是一出的性格。”
少年溫時也嚷嚷道：“哪有！我沒有想一出是一出！我以後是要當大英雄的！”
“大英雄？”雲冉笑道：“你見過有哪個大英雄整日被自己氣得哭鼻子的？”
少年溫時也仿佛被踩到軟肋，氣急敗壞道：“娘親！我那是生理反應！不是哭鼻子！”
雲冉道：“那大英雄整日連祖父分配的活都幹不完，還要讓小桑去幫你做？”
少年溫時也滯住。
小桑立馬道：“是我願意做的。”
少年溫時也道：“娘，是小桑要做的。”
雲冉氣得又掐了少年溫時也一把，道：“你幼時跟祖父剛把小桑帶回來時，你當時怎麽跟我說的？”
“你信誓旦旦的跟我說，你有個弟弟了，以後在桃源鎮再也不會孤獨了。”
“可你看看，你有做哥哥的樣子嗎？”
少年溫時也努了努嘴，“我怎麽沒有做哥哥的樣子了？娘，我把桃源鎮要欺負小桑的人都打跑了，我這難道不是哥哥做得嗎？”
雲冉氣不打一處來。
少年溫時也又道：“我想當大英雄，也是因為想保護好小桑，因為我是小桑的哥哥。”
“我還要保護好娘，爹，還要保護好祖父！”
“你們都是我最愛的人。”
他一邊說，一邊露出甜甜的笑。
這樣的笑，實在讓人很難拒絕。
雲冉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，可臉上的神情分明是開心的。
她道：“你伶牙利嘴，娘如今是怎麽都說不贏你了，但是離開桃源鎮這事，你想都別想。”
少年溫時也嚷嚷了幾句，但又實在拗不過娘親，只得懨懨道：“好吧，好吧，我知道了。”
雲冉睨了他一眼，又看著小桑道：“小桑，你手臂是受傷了嗎？怎麽一直緊緊抱著衣袍？”
少年溫時也聞言，看過去。
只見小桑側身站著，長長的衣袍蓋在他左手臂上，他又用右手臂蓋在那衣袍上，似乎在藏著什麽東西，又似乎受傷了。
小桑搖了搖頭，往後退了兩步，“雲姨，我沒事。”
見他不想說，雲冉沒再追問。
反而對少年溫時也道：“阿也，你好好照顧好小桑，不許欺負他。”
“宗門裏有點事，娘先去忙了，你等會也趕緊去找祖父，把今日的活給幹了。”
“記住！不許又推給小桑做。”
少年溫時也連聲答應，好聲好氣地把雲冉哄走。
雲冉一走，他就立即恢覆成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，雙手抱胸，嘴上叼著根狗尾巴草。
挑眉看著小桑道：“娘走了，你說說吧，你抱著這衣袍到底是為什麽？”
小桑卻沒回答他這個問題。
反而問道：“溫時也，剛剛你答應雲姨，說不會再想離開桃源鎮的事，是真的嗎？”
“害！小桑，什麽時候你這麽傻了啊？”少年溫時也放下手臂，用狗尾巴草輕輕打了小桑腦門一下，“我這只是暫時堵住她的嘴，不然總嘮叨個沒完，我煩都快被煩死了。”
小桑咬著唇，“可你這是說謊啊，祖父說過，我們不許撒謊的。”
“我這怎麽是撒謊了？我這是善意的謊言，你懂不懂？”少年溫時也理直氣壯道：“等我以後離開桃源鎮，成為凡間人見人愛的大英雄，娘親肯定會為我自豪的。”
小桑低著頭，久久沒再說話。
少年溫時也卻一把拽住他的手，把他緊緊捂著衣擺的手拉了下來，皺眉道：“傷得很重嗎？”
小桑卻搖了搖頭。
他低頭看著那塊垂在身側的衣袍，由原本的淡青色變成了很深的青色。
少年溫時也註意到他的視線，也垂下眸子去看，“這是怎麽了？”
小桑道：“濕了。”
“濕了？”少年溫時也不解道。
小桑道：“嗯，剛剛起身時，不小心落在了水裏。”
“哎呀，不就是衣服濕了嗎？你怎麽這麽一副沮喪的神情？”
小桑低著頭，沒再說話。
“小桑，我最不喜歡你這樣啦，你要是很喜歡這件衣服，晾幹不就行了？你若是有潔癖，我再重新給你買一件。”
“不一樣。”小桑搖頭道。
“怎麽不一樣？”少年溫時也道：“你呀，就是容易想太多。”
“我現在就帶你去買一件，你別再皺著眉了。”
小桑卻沒動，無論溫少年時也怎麽拉，他都站在原地。
少年溫時也有些不耐地回頭。
只見小桑站在一片水光春色裏，青色的衣袍好似柔軟的清風，一點點撫過湖邊的小草。
明明是少年溫時也記憶中熟悉的桃源鎮景致。
可他卻從小桑的身影裏，看出了幾分慌亂與不安。
“小桑？”少年溫時也喚道。
小桑捏緊拳頭，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。
“溫時也，我跟你一起離開吧。”
……
低沈的少年聲順著風，一點點飄進溫時也耳朵裏，而這句話卻仿佛什麽開關，讓溫時也的心臟突然刺痛起來，也讓他逐漸從回憶裏回過神。
碧綠的小草，清澈的湖水，遠處的青山，還有岸上兩個對望的少年，都一點點在他腦中消逝。
只是消逝之前，他聽見自己問：“為什麽？”
小桑低下頭，很輕地道：“因為你說過，我們要一起長大，一起修行啊。”
少年的聲音依然稚嫩，卻清脆明亮，是不摻雜一絲雜質的清澈。
溫時也仿佛能聞到湖邊那道清風混著小草的香味。
眼前似乎浮現出小桑有些靦腆的笑臉。
他痛苦地捂住腦袋，只感覺心臟一陣撕裂的痛。
那些他厭惡的桃源鎮景色，還有娘親嘮叨的話語，此刻都化成了能傷害他的利劍，全部朝他刺來。
小桑的回答更像魔咒一樣在他耳邊回響。
他猛地睜開雙眼。
看著昏暗隧道裏，在他面前痛苦掙紮，渾身上下都被包裹著嚴嚴實實的人。
顫抖著聲音喚了一句——
“小桑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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